第八十九章雨霁-《上帝之鞭的鞭挞》

    暴雨肆虐了将近一整夜。巴特尔在帐篷里,听着雨点密集地砸在篷布上,如同万千战鼓齐鸣,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声响。帐篷在狂风中不住颤抖,偶尔有雨水从不够严实的缝隙渗入,在地面的毛毡上洇开深色的水渍。他裹紧了自己那身半湿的皮袍,左臂的伤处在这样潮湿阴冷的环境下,酸胀感挥之不去,甚至带着些许刺麻,让他难以安眠。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白昼里泥泞挣扎的队伍、阿依莎在风中踉跄的身影,以及更久远之前,战场上血与火的画面。

    直到后半夜,雨声才渐渐稀疏下来,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,最终,只剩下帐篷边缘积水滴落的、清脆而孤零零的嗒嗒声。风也停了,一种暴烈过后的、近乎真空般的寂静笼罩了营地。

    巴特尔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迷迷糊糊睡去,似乎只闭眼片刻,便被帐外逐渐响起的动静唤醒。不是人声,而是鸟鸣——多种多样、清脆而欢快的鸟鸣,从远处的林间和近处的灌木丛中传来,争先恐后,仿佛在庆祝暴雨的终结。

    他钻出帐篷,一股清冽至极、带着浓郁泥土芬芳和草木洗刷后清新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,让他精神一振。天光已然大亮,但太阳还被一层薄薄的、正在迅速消散的水汽云雾遮挡着,光线柔和而均匀。放眼望去,整个世界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,焕然一新。

    营地一片狼藉,却又充满了生机。帐篷大多东倒西歪,积水处处,泥泞不堪。士兵们已经开始忙碌,清理积水,加固帐篷,晾晒受潮的衣物和被褥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度过劫难后的松弛。有人甚至在低声说笑,抱怨着昨夜的狼狈,同时也赞叹着雨后天晴的舒爽。

    巴特尔深深吸了几口这难得的清新空气,感觉左臂的酸胀感在干爽的气息中也缓解了不少。他活动了一下筋骨,开始加入清理营地的行列。脚下的泥土依旧松软泥泞,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黏稠。他看到卓力格正费力地把一顶塌了半边的帐篷重新支起来,便走过去帮忙。

    “这鬼天气,说来就来!”卓力格嘟囔着,但语气里并无多少怨愤,反而带着点活泛的气息,“不过这下倒是凉快多了。”

    巴特尔点了点头,和他一起将湿透的篷布拉扯平整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俘虏营地那边。那片区域更是混乱,低洼处积满了浑浊的雨水,许多人瑟缩在尚未完全修复的简陋遮蔽物下,浑身湿透,在晨光中微微发抖。他看到了阿依莎,她正和一个老妇人一起,用力拧着一块吸饱了水的破布,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但嘴唇紧抿,眼神里是惯有的、近乎麻木的坚韧。她还活着,熬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。

    刘仲甫早已在匠作营的区域忙碌。他最关心的自然是那些器械。他指挥着匠役们揭开覆盖的油布,仔细检查木制部件是否被雨水浸泡变形,金属部位是否出现锈迹,绳索是否因为潮湿而松弛。他的表情严肃而专注,不时用手触摸、用工具敲击,判断着受损情况。幸运的是,之前的防水措施做得还算到位,大部分器械只是表面受潮,需要晾晒和重新上油保养,并无大碍。他轻轻松了口气,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——这样的天气,恐怕不会只有一次。

    阿尔斯楞和他的斥候们已经再次出发,前往探查前方道路被雨水冲刷后的状况。马蹄踏在泥泞的路上,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,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,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。水汽迅速蒸发,在草地上方形成一层氤氲的薄雾,折射着阳光,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。泥泞的地面开始变干,泛起一层白色的碱痕。

    巴特尔站在逐渐变得干爽的营地上,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。雨停了,道路或许会更加难行,但至少,他们熬过了这一夜。左臂的伤处似乎也在阳光的抚慰下,只剩下淡淡的、愈合中的痒意。他望着远处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山峦,以及天边那一道若有若无、却异常清晰的彩虹,心中那被风雨搅动的波澜,渐渐平复下来。

    雨霁天青,万物如洗。东归的路,在经历了一场自然的洗礼后,继续向前延伸。

    第九十章泥途

    雨后的晴朗并未带来想象中的顺畅。恰恰相反,当队伍拔营继续东行时,才发现前路变得何其艰难。阳光虽然驱散了空中的水汽,却将地面尚未排尽的雨水与泥土混合成了深不见底的泥潭。古道彻底失去了原本的硬实,变成了一长条黏稠、湿滑、充满陷阱的泥泞带。

    每一脚踩下去,厚重的泥浆都会死死咬住靴子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噗嗤”声,拔脚时需耗费极大的力气,有时甚至连靴子都会被泥泞吸走,引得士兵低声咒骂。马匹行进得更为艰难,它们沉重的身躯更容易下陷,马蹄在泥中挣扎,溅起大片的泥点,喘着粗气,眼中流露出动物本能的烦躁与不安。

    辎重车队几乎寸步难行。车轮深深陷入泥沼,常常需要数倍的人力连推带拉,喊着粗粝的号子,才能勉强移动一小段距离。泥浆包裹了车轮,增加了数倍的重量。负责驾车的辅兵和前来协助的战兵们,个个都成了泥人,汗水混合着泥水,从额头上不断淌下。

    巴特尔左臂的伤处在这种持续而剧烈的用力下,传来了清晰的抗议。酸胀感加剧,甚至偶尔闪过一丝撕裂般的痛楚,迫使他不得不更加依赖右臂和腰背的力量。他和其他人一样,用肩膀抵住冰冷湿滑的车厢木板,双脚在泥泞中奋力蹬踏,每一次发力,都感觉肺部火辣辣的,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泥浆的土腥味。他看着眼前仿佛没有尽头的泥泞道路,心中刚刚因雨霁天晴而生出的那点轻松,早已荡然无存。

    刘仲甫的匠作营车队是重中之重,也是行进最慢的部分。那些装载精密部件的车辆一旦在泥泞中倾覆或损坏,后果不堪设想。刘仲甫几乎放弃了骑马,大部分时间都徒步跟在车队旁,紧盯着每一辆车的状况。他时而指挥着在车轮下垫上砍伐的树枝和收集来的石块,时而亲自上手,用工具清理卡死在轮轴里的泥块。他的官袍下摆早已沾满泥浆,紧贴在身上,但他浑然不觉,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些器械的安危上。技术的严谨,在这最原始的自然阻力面前,显得如此吃力。

    阿尔斯楞派回来的斥候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:前方有一段路位于低洼地带,积水严重,几乎成了沼泽,车辆根本无法通行,必须寻找绕行的路线。绕行意味着更远的路程、更不可知的地形和可能延误的归期。坏消息像这阴沉的泥途一样,让队伍的气氛更加压抑。

    俘虏队伍的处境更是凄惨。他们本就缺乏体力,在如此泥泞中行进,跌倒成了家常便饭。每一次跌倒,都意味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重新在湿滑的泥地里站起来,而看守的鞭子并不会因此而稍有迟滞。泥浆糊住了他们本就破旧的衣衫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,消耗着本就不多的体温。队伍中那种低沉的呜咽声再次响起,混合在推车的号子和马蹄挣扎的声音里,显得格外微弱而绝望。

    巴特尔在一次协助推车的间隙,用沾满泥污的袖子擦了把脸,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后方。他看到阿依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,有几次险些滑倒,都被身旁的人勉强拉住。她的脸上、头发上溅满了泥点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容貌,只有那双眼睛,在泥污的遮蔽下,依然透着一股不肯熄灭的、冰冷的微光。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,猛地转过头,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,与他对上。那目光里没有求助,没有波澜,只有一种近乎野性的、在绝境中求存的执拗。随即,她便转回头,继续专注于脚下每一步的挣扎。

    泥途漫漫,仿佛没有尽头。队伍像一条在泥潭中痛苦蠕动的巨蟒,速度慢得令人心焦。原本计划午时便能通过的区域,直到日头偏西,仍有一大半队伍困在泥泞之中。疲惫、沮丧和一种对前路的茫然,如同这湿冷的泥浆,黏附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    当夜幕终于降临,队伍不得不在一条泥泞的溪流旁勉强扎营时,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。营地无法像往常那样规整,许多帐篷只能草草搭建在略为干爽的高地上。篝火难以点燃,湿柴冒出浓烟,呛得人直流眼泪。

    巴特尔瘫坐在自己小队那顶歪斜的帐篷口,连脱下沉重泥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。左臂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,提醒着他这一日的艰辛。他望着黑暗中泥泞不堪的营地和远处隐约可见的、同样困顿的俘虏营地,心中没有丝毫即将回到故乡的喜悦,只有一种被这无尽泥途耗尽的虚无。

    泥途,不仅阻滞了他们的脚步,更似乎在磨损着他们东归的意志。前路依旧,只是不知,这身泥泞,何时才能洗净。